“宅茲中國”,攸關固原
1986年5月23日,“寶雞詩會”召開。那個把詩人當作“詩神”的年代(當時確有本詩刊叫《詩神》,即《詩選刊》前身),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,然后東西南北地閑諞,倒是諞得很開心。寶雞詩友懷白拿出筆記本讓我寫幾句感想,留作紀念。我也沒謙虛,順手寫了“寶雞沒有狐貍”幾個字。彼此心領神會哈哈一笑。
不是說“汝果欲學詩,功夫在詩外”嗎?我提議弟兄們聊聊“詩外”。于是,“寶地神雞”的話題就此展開了。說寧夏固原兩口子挖出件寶物,是上古時帝王喝酒用的,價值連城,背來背去背到寶雞當廢品賣了。又說此人姓陳,寶物是從寧夏原國民黨軍醫手中弄來的,放在家里棚樓上,后被人給偷偷賣了。陳氏氣惱萬分,一病不起,不久身亡。當然還說了許多不宜公開的話。
聊畢已是午夜時分,感覺疲憊困倦。我和陜西省文聯、作協領導楊韋昕、王燕同住一屋,天氣悶熱,便敞開門窗倒頭就睡。等一覺醒來,發現隨身衣物及行李不翼而飛了。楊、王迅疾彈身起床分頭追尋,果然從不遠處找回幾件被洗劫一空的衣物。他們看我不急不躁若有所思,問是不是被狐貍精迷糊了。我說沒有啊……
想想半夜三更一個黑影在眼前晃悠,難免心有余悸。其實我行李箱沒什么值錢的,就兩瓶“西鳳”一條“金絲猴”,詩友送的特產。倒是“詩外”傳言讓我耿耿于懷:固原人挖的寶物,咋在寶雞當廢品賣了?
這事兒還真是個事兒。多年來我一直將信將疑,總想搞個水落石出,便也陸續找到些線索。《文物》月刊1966年第一期刊載一組圖文報道,其中《寶雞市博物館新征集的饕餮紋銅尊》中有短文介紹:
1965年9月3日,在寶雞市龍泉巷金臺人民公社征集銅尊一件,是寶雞縣賈村塬公社賈村大隊第二小隊社員于1963年在崖上取土時發現的。根據形制判斷,應為西周初期器物。
1975年,國家文物局在北京故宮舉辦“全國新出土文物匯報展”,為隨后赴日、美等國文物精品展做準備。由寶雞市博物館選送的一件銅尊引起籌展專家馬承源(時為上海博物館保管部主任)注意,他一邊指導清理蝕銹,一邊仔細鑒賞:尊高38.8厘米,口徑28.8厘米,重14.6公斤;圓口方體,四道鏤空扉棱上下貫通,主題圖案為饕餮紋,獸角聳立兩眼暴突,血盆大口獠牙外露,蕉葉紋鳳鳥紋云雷紋點綴襯托,造型凝重雄奇神秘威嚴,極度夸張變形中透露著獰厲之美。作為商周時期一種盛酒禮器,銅尊本不算什么稀奇物件,但長得這么高且如此離奇古怪的還真是少見。
數年后,寶雞市博物館劉明科、高次若赴賈村塬進行調查,將銅尊的出土情況以及輾轉經過整理成一千五百字左右的《青銅何尊發現始末》一文,刊載于1988年3月18日的《中國文物報》上。這是專業報刊最早發表關于寶雞銅尊的“實地調查”報告,介紹了出土環境及變賣收藏情況,證實是賈村塬村民陳堆挖出來,被其胞兄陳湖賣掉的。除把陳氏兄弟排行搞錯外,文中對挖寶人的“輾轉經過”只字未提。結尾還意味深長地綴了一句:“何尊為什么會出在賈村塬的問題也在探討之中。”
說到這里我想讀者應該明白了,“饕餮紋銅尊”即“青銅何尊”,就是傳言與固原有關的寶物。那么究竟還有哪些諱莫如深的東西值得探究呢?何尊出土即將六十花甲之際,我通過詩友懷白找到當事人陳堆的二兒子陳志敏(1979年應征服役,復員后曾任賈村黨支部書記),聽他講述其背后的故事,還原歷史真相。
“何尊這個事出現后,每年不停地有人來采訪,寶雞的、西安的、北京的,各處的都有,把人都整煩了,但是寧夏人沒來過。”陳志敏說。
“何尊的發現者就是我父親陳堆,小名叫五學,1925年生人,原籍寶雞賈村。老弟兄五個,他本來排行老五,后來我四叔夭折了,父親就成老四,還有個姑。大伯叫陳選,二伯叫陳湖,三伯陳金出門去寧夏固原比較早,是40年代吧,給人家上鞋底(做鞋)呢。后來奶奶去世了,父親十五六歲沒人管,就想投奔我三伯,先到平涼當了幾年學徒,從平涼跑到固原。他一看我三伯干的不是啥光鮮活,情況不好,又托熟人把自己介紹到固原紅莊鹽泥溝上莊子一家中醫診所。東家姓李,是當地的大財東。父親醒事勤快喜歡鉆研,一開始抓藥打雜,慢慢自學成醫,便也開藥看病了。
“母親是地道的鹽泥溝人,叫張桂蘭,1936年生人。一來二往兩人熟悉了,1953年他們成的家,我哥我姐都是鹽泥溝生的。隨后父親從李家分出來單干了,正好遇上全國進行工商業改造,醫療衛生也開始公私合營,父親的診所被并入張易公社衛生院,由此他成了‘公家人’,母親就在街道亞麻廠打零工。”
這是陳家一段安穩且富有生機的日子。然而好景不長,50年代末60年代初,我國遭遇了一系列政治風雨和三年困難。張易人為維持生計,成群結伙外出討飯,遠近聞名。記得改革開放后,曾在那一帶工作過的某領導寫了首詩,活蹦亂跳地在我面前展示:“張易窮,窮張易……”我說這啥意思,他說就這意思,“張易乞丐”結束了!可想而知,陳家娃們多,基礎條件差,靠一己之力顯然難以為繼。陳堆兩口子一合計,決定回老家寶雞看看,哪怕找親戚朋友幫湊,總還有個活路。于是他們便開始在固原寶雞兩地之間來回奔波,挖寶的事兒就發生在這段時間。
陳志敏說:“我家后院有三米多高的土崖,下面是簡易廁所。一天下雨著呢,我父親小便去,無意中發現崖上有個啥忽閃忽閃的,就回來叫我母親搬個梯子扶著,他上去刨刨看,結果刨出來個不認識的東西,就放在家里裝些爛棉花。村里傳言我家挖出寶了,還說這東西一對一,應該有兩個而不是一個,就開始‘愚公移山’,村上集體挖個人也挖,一年之內把這地方挖平了。有人鬼鬼祟祟折騰半夜啥也沒挖到,很不爽,臨走還撒泡尿……
“終于熬到1963年糧食豐收。父親把鍋碗瓢盆收拾起來寄存到二伯陳湖家,一家人重返固原。1968年前后,上頭戰備疏散政策要求將部分城鎮居民遷往農村。也許有任務吧,組織上的意思是老陳好賴算領導,希望帶個頭,安排他到當地農村去,就是鹽泥溝。可父親考慮老家還撇著幾間舊屋,總得有個住處,便申請回了寶雞。這一回去才發現存放在二伯家的東西被賣完了。本來生活緊張,加之二伯嗜煙成癮,就自作主張把挖出的‘寶’背到廢品收購站換得二十八元錢,稀里糊涂消費了。不久,博物館的佟太放溜達進去,見廢品堆撂著個怪東西,便看上眼了。
“開始很多媒體記者和上面來人考察了解情況,聽說何尊是陳湖賣給收購站的,就都找我二伯和他兒子陳天德。他們想說又說不清楚搞不明白,可能也有些其他想法。有一回碰上我二伯的孫子陳濤,陳濤說你們去找我四爺家,這東西是我四爺陳堆挖的。我四爺不在了,我四婆還在呢,她知道底細。從這以后來的人才找到我家。那時候我還在當兵,我哥我姐都在外地工作,家里就兩個妹妹和一個弟,年齡小,念書呢。
“寶物沒了蹤影,莫名其妙又冒出來一筆貸款。唉,真是沒辦法,一大家人要吃要喝,日子還得過。思來想去父親又干起老本行,在賈村當赤腳醫生。他的拿手絕活是治療不孕不育癥,周邊方圓很有些名氣。慢慢都知道陳醫生會看病,不曉得他與挖寶有啥關系了。”
提起如煙往事,陳志敏感慨父親這輩子不容易,從寶雞到固原來回顛簸,有過機遇夢想,也有過苦痛磨難,把人生的寶貴年華都折騰在路上了。父親離世時虛歲五十七,他感到兩件事不圓滿:一是自己公家人身份,二是挖出來的寶物。所謂公家人,就是指原張易公社衛生院公私合營的檔案失蹤了,本人身份不能認定。
其實要說老陳的遺留問題,也算解決了一大半。當時有個政策,子女年齡達到十二歲或有初中學歷的,符合一項就可以按知青對待。原固原縣給陳堆大女兒和大兒子辦理了知青證,因此他們的工作得到安置:大女兒被分配到交通部第二公路工程局蘭宜(蘭州至宜川)公路西海固段指揮部,大兒子被分配到中石油西北分公司。陳堆最后一次向固原告別,望著從縣城發往張易紅莊的“老解放”緩緩向西而去,他背過身子擦一把臉,終于長出了口氣……
我對陳志敏半開玩笑:“一不小心何尊被留在了寶雞,但固原也沒虧待誰啊!有你們的一半,也有我們的一半!”
陳志敏講一口寶雞固原話:“母親走到哪里都說她是固原人。我們姊妹五個都是在固原出生的,我長到快十歲才回到寶雞。兩個舅媽姨媽還在張易紅莊生活,幾個孫子都是大學生,常聯系發視頻。現在政策好,小康生活,和寶雞農村差不多。固原是我們永遠的故鄉,忘不了!”2002年7月固原撤地設市,固原縣更名為原州區。隨后張易、紅莊兩鄉合并,改置張易鎮。
何尊至尊,尊在銘文。銘文記載,作器者為宗室子弟“何”,故此器物被命名為“何尊”。銘文中“宅茲中國”,是目前所知“中國”一詞的最早出處。即居于此地(指成周洛邑)作為政治軍事控制中心,便于統治天下的意思。“中國”相對于“四方”而言,是早期“中央之國”的一個概念。夏商周三代至秦漢大一統,有起源、形成、發展的歷史過程,非一蹴而就。“夏商周斷代工程”確定,“周成王五年”的絕對年代為公元前1038年,這個時期業已形成較為穩定的、具有向心力的區域性政體——國家。“受天之祜,四方來賀”(《詩經·大雅·下武》),也說明“成康之治”時期中央王朝的統治力輻射四方,諸侯納貢朝賀已成風尚。
“中國”一詞首次見之于世,作為它的載體何尊便一躍飆升為鎮國之寶。1982年我國發行了首套文物特種紀念郵票,何尊居其一,排名后母戊鼎、四羊方尊之前。2002年1月,何尊被國家文物局列入《首批禁止出國(境)展覽文物目錄》。2015年,寶雞青銅器博物館舉行“紀念國寶何尊發現50周年”活動,特邀張桂蘭老人做嘉賓,并給她頒發了榮譽館員證書。陳志敏回憶:“參加活動是我陪老母親去的。他們把何尊從庫房里搬出來,對我母親說別人看復制品都不能摸,今天你不但可以看還可以摸一摸。寶物是你老兩口挖出來的,要讓你親眼看看真東西。最后吃飯時,寶雞文物局局長說,好不容易才把國寶真正發現者找見了,要給我母親做個等比例的何尊仿制品做紀念。我母親過世前,還念叨要回固原呢,說讓娘家人都見見她挖的國寶……”